他是不寫字的。
至少在我的記憶里,父親從不寫字。他的雙手,是土地與工具塑造的——十指微曲,仿佛永遠握著無形的鋤柄;掌心的紋路深如溝壑,嵌著洗不凈的墨綠,那是青草與莊稼的汁液;指甲短而厚,邊緣毛糙,像鈍了的犁鏵。這樣一雙手,與潔凈的紙、纖長的筆,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事。
然而,他又是第一個在我生命里“寫”下字的人。
那是在我很小的某個黃昏。院子里,太陽正把最后的余暉釀成黏稠的蜜糖。父親剛從地里回來,褲腳還沾著新鮮的泥。他坐在門檻上歇息,我爬到他膝上,撥弄他粗大的手指。他忽然用食指的側面,在落滿灰塵的地面上,緩緩地、用力地,劃了一橫。
“這是一。”他的聲音低沉,帶著勞作后的沙啞。
那一道痕,在夕光里微微凸起,像大地初生的第一道皺紋。我學著他的樣子,伸出小小的手指,在旁邊也劃了一橫。我的橫輕淺、歪斜,像一條膽怯的蚯蚓。
“對。”他笑了,眼角的紋路堆疊起來,比地上的橫更深、更長。接著,他又劃下第二道,與第一道垂直相交。“這是十。”
我忽然興奮起來,仿佛窺見了造物的秘密。我用手指急切地涂抹,想寫出那個神圣的“十”字,卻總是畫不直那豎。父親用他寬厚的手掌,輕輕包裹住我亂動的小手,帶著我的手指,穩穩地、有力地,從“一”的中間向下劃去。那一刻,我的指尖感受到他掌心粗礪的老繭,和一種沉實的、不容置疑的引導。一道筆直的豎,穿透了那一橫,穩穩地立在了大地上。
上學后,我擁有了真正的筆和本子。我的字開始在白紙上生長,從歪扭到工整,從鉛筆到鋼筆。父親對我的功課表現出一種沉默的關切。他從不檢查具體的對錯,只是在每晚我伏案時,悄無聲息地泡一杯粗茶,放在桌角不礙事的地方。有時深夜醒來,我會看見他披著外衣,就著昏暗的燈光,極慢地翻看我的作業本。他看得那樣仔細,手指懸在紙頁上方,微微顫動,仿佛在隔空臨摹那些他并不完全認識的方塊字。他的眼神里,有一種遙遠而虔誠的光,像在觀摩一場莊嚴的法事。我知道,那紙上整齊的行列,對他而言,是一片他未曾開墾也無法涉足的、神圣的田野。
2013年因參加工作需要短期培訓學習,父親將一個嶄新的、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出來,遞給我。我翻開,第一頁是空白的,沒有一個字。第二頁、第三頁……直到翻到最后,全是空白。只在扉頁的右下角,有一小片模糊的、深褐色的印記,像是指紋,又像是無意間蹭上的鐵銹或泥土。
我疑惑地抬頭看他。他避開我的目光,只望著沉沉的夜色,說:“拿去,記點東西。”那一瞬,我忽然懂了。這個一字未寫的本子,是他能給我的、最隆重的饋贈。它代表了他對“文字”所能想象的全部尊重與期許——那是一片完全潔凈的、等待播種的沃土。那片空白,不是匱乏,而是他為我撐起的、最大可能的天空。扉頁上那枚無言的印痕,就是他全部的簽名,是他用生命本身的質地,為我題寫的、無聲的序言。
直到今年暑假回家,我在老家舊屋的箱底,又看到了那個深藍色的筆記本。它依然嶄新,只是藍已褪成灰白。我鄭重地翻開,里面依然是一片空白,如沉睡的雪原。我久久凝視扉頁上那片早已黯淡的印痕,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。
我這才恍然驚覺:父親,這個不寫字的人,早已用他最沉默的方式,寫滿了我的人生。他以土地為紙,以歲月為墨,以他的脊梁為筆,在我生命的開端,就落下了最深沉、最遒勁的筆劃——那是對知識近乎神圣的仰望,那是對遠方沉默的托舉,那是在一片空白中為我預留的無限可能。
他寫下的是“一”,是起點,是地平線。
他寫下的是“十”,是支撐,是坐標系。
他留給我的整本空白,是原野,是蒼穹。
而我此生所寫下的每一個字,無論飄向何方,都不過是那個“十”字的延伸與回響,都落款在他早已為我鋪就的、無垠的紙頁上。他是不寫字的人,卻是我一生也寫不完的、最深情的正文。(生產管控中心 朱峰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